第二章
她对他说这话时,皮埃尔不回答,只是鞠躬,又一次向大家露出他的微笑,这微笑没有别的意思,只表示:“意见归意见,但是你们看我这个人多么善良,多么好。”所有的人,连同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内,都感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走到前厅,把肩膀转向给他披斗篷的仆役,毫无表情地听他妻子和伊波利特公爵闲扯。伊波利特站在怀孕的漂亮的公爵夫人身边,一个劲儿从长柄眼镜里直楞楞地看她。
“进去吧,安内特,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
·帕夫洛夫娜告别时说。“就这样办。”她又低声说了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对丽莎谈过她想给阿纳托利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做媒。“我靠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低声说,“您给她去信,并且告诉我,令尊对这件事的意见。再见。”于是她离开了前厅。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弯下身来把脸凑近她,低声对她说了一些话。
两个仆役,一个是公爵夫人的,手里拿着披肩,一个是伊
波利特公爵的,手臂上搭着长襟礼服,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把话
说完。他们虽听不懂法语,脸上的表情却好像他们懂得,可是
不愿露出懂得的样子。公爵夫人像平时一样,说话时满脸笑
容,听话时笑出声来。
“我多亏没去领事馆。”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今天的晚会好极了,您说对吧,好极了?”“听说,那里的舞会好得很呢,”公爵夫人翘起嘴答道,“交际场中的漂亮女人全要出席。”
“不是全部,因为您就不去,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
边说边高兴地大笑,他从仆役手里抓过披肩,给公爵夫人披上
披肩。不知是因为笨手笨脚还是故意如此,披肩已经披好了,
他还是半天没有放下手来,好像在拥抱那个年轻的女人。
她一直含着微笑,优雅地闪开他,转脸看了看丈夫。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他看上去很疲倦,要睡的样子。“您准备好了吗?”他问道,避开妻子的目光。伊波利特公爵匆匆穿上他那件按照流行的式样做的长过脚跟的礼服,跌跌绊绊地追着公爵夫人跑到门廊,这时仆役正扶
她上马车。“公爵夫人,回头见。”他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条腿一样,不听使唤。公爵夫人提起衣服,在车厢里坐下,车厢黑暗。她的丈夫正忙着整好佩刀。借口帮忙的伊波利特公爵碍了大家的事。“对不起,阁下。”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对妨碍他走过去的伊波利特公爵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等你呢,皮埃尔。”安德烈公爵说道,声音亲热而柔和。车夫开始赶车,车轮隆隆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笑声朗朗,站在台阶上等候子爵,他答应送他回家。
“您那位小公爵夫人真可爱。”子爵和伊波利特在马车里坐下来,说。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真是地地道道的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忍不住笑了。
子爵说道:“她的丈夫真可怜,就是那个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噗哧一笑,说:“法国女人与俄国女人相比,可不是好对付的。”
皮埃尔先到,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径直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用臂肘支着头,从半中间读起来。
“你和舍列尔小姐是怎么回事?她现在一定病得更加厉害了。”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搓着白皙的小手说道。皮埃尔翻过身来,把沙发弄得轧轧作响,他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兴奋地微微一笑,把手一摆。
“不是的,那个神甫很有趣,只是不懂道理..我认为永久的和平是可能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实现..反正不是通过政治均势的途径..”
显然安德烈公爵对这些抽象的议论不感兴趣。
“你到处说你心里想的那一套是不行的。怎么样,你决定了没有?你想做骑卫兵还是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停了一下问道。
皮埃尔坐在沙发上,盘起两腿。
“实在说,我还不知道呢。这两样我都不喜欢。”
“可是总得作个决定吧?令尊在等着呢。”
皮埃尔才满十岁就和一个做家庭教师的神甫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待到二十岁。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辞退那个神甫,对他说:“去彼得堡吧,到处看看,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钱。把一切情形写信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皮埃尔一去三个月,没有什么结果。安德烈公爵正是和他谈这件事。皮埃尔擦了擦前额。
“他一定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的是他在晚会上遇见的那个神甫。
“别胡思乱想。”安德烈公爵阻止他说,“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正事吧。你去过骑卫军吗?..”
“没有,没去过,可是我心里有个想法,正想跟您谈谈。这次是反拿破仑的战争。要是为了自由而战,那我是理解的,我第一个就去服兵役。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不好。”
皮埃尔这番谈话太幼稚。安德烈公爵只是耸耸肩。
要是大家都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战,那么就不会有战争了,”
他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确实很好,可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么您为什么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去。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他沉吟了一下。“还因为我现在的生活不合我的意!”
6
从隔壁房里传来衣服的声。安德烈公爵好像忽然醒过来似的,全身抖动了一下,脸上又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家常穿的便服,然而却同样雅致、鲜艳。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把圈椅移到她跟前。
她连忙坐到圈椅里,用法语说道:“为什么安内特不结婚?先生们,你们要是聪明,你们就该娶她。请原谅我的话,你们一点也不会欣赏女人。您多爱抬杠,皮埃尔先生!”
“我正跟您的丈夫抬杠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丝毫不像其他年轻男人那样对年青女人说话很拘束。公爵夫人颤栗了一下。皮埃尔的话显然触到了她的痛处。
“是啊,我也是这样说。”她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呢?请您来评评吧。他做叔父的副官,可算是一个最显赫的位置。谁不知道他,谁不器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见一位太太问:‘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安德烈公爵吗?’”她
笑了。“人人欢迎他。他很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他和皇上关系不错。我和安内特都说,促成这件事并不麻烦。您是怎么看呢?”
皮埃尔瞧了安德烈公爵一眼,觉得安德烈不想谈这些事情,他就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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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别再提走的事了,我不愿听。”她说话的腔调,跟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说话时一样,既任性又撒娇。这在家里虽然不合适,因为皮埃尔在这里可以被看作家庭的一员。“今天,我想到就要断绝这一切宝贵的关系..以后会怎么样,安德烈,你知道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丈夫。“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她说着背脊直打战。
丈夫神情异样地望着她,仿佛他觉察出室内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使他感到惊讶似的。然而他还是冷冰冰地、礼貌地对妻子发出了疑问: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所有的男人都自私得很,所有的,所有的男人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奇怪的念头,天晓得为了什么,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囚禁在乡下。”
“家里有我父亲和妹妹在那里呢,丽莎。”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如果没有我自己的朋友们,还照样是身单影只一个人..他还想叫我不害怕呢。”她开始埋怨丈夫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在皮埃尔面前提起她正怀孕的事。“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盯着妻子,慢慢
地说。
公爵夫人脸红了,绝望地挥了挥双手。
“安德烈,你完全变了..”。
“你的医生要你注意早休息,”安德烈公爵说,“你最好去休息吧。”
公爵夫人默不作声,她那毛茸茸的短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皮埃尔惊讶而天真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公爵夫人,他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但是却没有这样做。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也不要紧。”小公爵夫人忽然说,俊秀的面孔一下变成了一副苦相,仿佛要哭的样子。“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怎么了?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惜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在这句里有恳求,有威胁,而且自以为她会后悔自己的话。可是她赶忙继续说下去:“你待我像待病人或者孩子似的,我什么都看得出。你半年前是这样的吗?”
“丽莎,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安德烈公爵加重声音说道。皮埃尔听着这场谈话,不禁激动起来,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见不得别人流泪,连他自己也想哭了。
“冷静些,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像,因为,我自己就体验过..因为..请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好,冷静点..再见..”
但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别走,等一等,皮埃尔。公爵夫人心肠非常好,她不会让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的。”
“不,他只为自己着想。”公爵夫人说,气得流出了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声音很高,意思是说他的耐性已经达到极点了。
公爵夫人那俏丽面庞上的愤怒表情,忽然变成了一副惹人怜爱的恐惧的样子,她皱起眉头,用美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脸上流露出怯懦、负疚的神情。
“我的天哪,我的天!”公爵夫人说,一只手提着裙子,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来,非常冷淡地吻了吻她的手,像对待陌生人似的。
两个朋友都沉默着,谁也不想开口。皮埃尔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小手擦了一下前额。“咱们吃晚饭去吧。”他叹了口气,边说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餐厅,餐厅刚重新装修过,优雅华贵。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陶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一派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象。吃饭时,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在餐桌上,说话时的神情,像早就在心中郁积很久,现在突然决定一吐为快,他那神经质的激动表情,皮埃尔以前还从未曾见过。
“结婚前一定要考虑周全,谨慎,谨慎,再谨慎。永远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然你就会大错特错,以至不可挽回了。到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都会被毁灭掉的。一切都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消磨掉了。真的,真的!别这么吃惊地望着我,如果
你还壮志未酬,那你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给你准备的只有客
厅,在那里你将要成为与宫廷的奴仆和白痴同类的人,除此之
外,一切都完了,处处行不通..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摘下眼镜,显得更善良了,他惊奇地望着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她是可以让丈夫放心的。这种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可是,我的
天哪,只要我现在能变成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不顾一切!我
这话只对你一个人讲,而且是第一次讲,因为我是爱你的。”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先前懒洋洋地仰坐在安娜
·帕夫洛夫娜的圈椅里,半闭着眼睛,从牙缝里说法语的那个博尔孔斯基更不相像了。他那冷峻的脸上每根筋肉都兴奋得不得了,神经质地颤动着,他那双本来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现在却炯炯有神。看来,他平时越是显得死气沉沉,在激动的时刻就越是精力充沛。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说。”他继续说。“要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经历。你提起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谈起波拿巴。“你提到波拿巴,但是波拿巴,当他进行工作,向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是自由的,除了自己的目标,他一无杂念,所以他达到了目标。可是把自己和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上脚镣的囚犯,你就会失去一切自由。希望和力量只能使你感到沉重,使你悔恨交加。客厅、流言蜚语、舞会、虚荣、琐碎小事———这一切就是我的生活。我现在要去战斗,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而我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说却不会做。”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大家都听我说话,还有那些女人..可惜你不知道,那些讲礼貌修养的女人和所有的女人是什么东西!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毫无价值———女人的真面目就是这样。你仔细看看交际场的女人,似乎她们有点什么,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千万不要结婚,亲爱的,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不说话了。
“我觉得可笑,”皮埃尔说,“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被毁掉了。其实您正前程远大呢..”他的话表明他对朋友的估价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很大的希望。
“怎么能这么说!”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一切美德的模范,因为在他身上最完美地结合着的正是皮埃尔所缺少的“毅力”。皮埃尔一向叹服安德烈公爵在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非凡的记忆力和博学多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尤其使他叹服的是他的工作能力和学习劲头。虽然,皮埃尔常常为安德烈公爵缺乏哲学的幻想力(皮埃尔在这方面有特别的爱好)而感到吃惊,对安德烈来说,这不成为缺点,反而增加了他的力量。
“我是没有希望了。”安德烈公爵说。“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谈谈你吧,”他停了一下说,心安理得地微微一笑。那笑容刹时间也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出来。
“我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微笑。“我算什么?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突然脸红了。看来,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口。“既无名位,也没钱财,当然..,目前我是自由的,很快活。可就是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做什么。我想好好跟您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望着他。但是在友爱亲切的目光
中,仍然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我很尊重你,你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活人,你很自在,
要怎样就怎样,都不成问题。你做什么都会事事顺利,但只是
有一样:你别再上库拉金家去了,不要再过那种生活。所有那
些酗酒、荒唐,那些..对你没有好处。”
皮埃尔耸耸肩说:“没有办法的事,老兄,女人嘛。”
“我不懂,”安德烈回答说,“如果是正派女人的话,自然
另当别论;但是库拉金家的女人和酒,我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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